第89 回 一班鬼诉冤取命 崔判官秉笔无私
诗曰:
圆者被人讥,方者被人忌。
不方与不圆,何以成其器?
至圆莫如天,至方莫如地。
天地之大也,人犹有所议。
人或讥我圆,我圆思以智。
人或讥我方,我方思以义。
醒者彼自醒,醉者彼自醉。
宁识阴司中,报应了无异。
却说第七宗是一干柴头鬼,像有头又不见个头,像有手又不见个手,像有脚又不见个脚。凹头突脑,乌蕉巴弓,原来是火里烧过来的,故此叫做柴头鬼。哭哭啼啼,都说道:“我们一干人,是罗斛国谢文彬麾下的番兵,共有三五千个。因为谢文彬和南朝争斗,与我们何干?被南朝五营大都督设下毒计,把我们连人连船尽行烧死。蛟龙厮战,鱼鳖何干?活活的烧死我们这三五百个的性命。情实无辜,告五营大都督填命。”崔判官道:“你只说五营大都督,还是甚人才好对哩?”柴头鬼说道:“就是唐状元为首。”判官道:“若你们委实无辜,这就该唐状元填命。”
第八宗又是两个小后生。一个驼着个背,口里叫着:“好疼也!好疼也!”一边叫着,一边说道:“我是爪哇国苏刺龙。临阵之时,被南朝马游击背空处打一锤,打得腰驼背曲,一命归泉。屈死无辜,告马游击填命。”一个连肩带背,拎着半边身子,哭哭啼啼,说道:“我是爪哇国苏刺虎,临阵败走,暗地里马游击一刀,卸下一边身子来。身死无辜,告马游击填命。”
第九宗也是两个后生。一个拎着一副顶阳骨,哭哭啼啼,说道:“我是爪哇国一员副将,名字叫做哈刺婆。临阵之时,被金都督偷空儿一镜,镋掉了一副顶阳骨。屈死无辜,告金都督填命。”一个背着脊梁骨,哭哭啼啼,说道:“我也是爪哇国一员副将,名字叫做哈刺密。回阵之时,也被金都督背后赶将来,脊梁骨上一镋,镋得一命归泉。身死无辜,告金都督填命。”
第十宗是五百个番兵,站着的就是一千个。怎么这等多哩?
原来一个人是一刀两段的;上一段,下一段。虽是五百个人,上下两段,却不是一千个?一齐儿哭哭啼啼,都说道:“我们叫做鱼眼军,承总兵官的号令,去到南船之下,被王元帅设计,满船底下都是飞抓,抓起一个来,一刀两段。屈死无辜,告王元帅填命。”
第十一宗是三千名步卒。一个个都是身首两分,皮开肉绽,怨气腾腾,哭哭啼啼,都说道:“我们都是爪哇国上铜板册的军人,跟随总兵官出阵,大败而归,被南朝诸将擒获。可怜我们三千个人,都是砍头,都是剥皮,都是剐骨,都是一锅儿煮吃了。有何得罪,遭此极刑?告郑元帅填命。”判官道:“你们原是哪一个擒获的,你们还寻哪一个,怎么要郑元帅填命?”众人说道:“一锅煮吃之时,都是郑元帅主令,故此要他填命。”
第十二宗是十三个番官。浑身上下,寸丝不挂,连身上的肉都是一条一条儿牵扯着,哭哭啼啼,说道:“我们是爪哇国国王驾下亲随头目,共是十三员。城池失守,与我等何干?被南朝人拿去,一个人剐了一千刀。平白地遭此锋镝之惨,告郑元帅填命。”
第十三宗是一个老大的番官。也拎着一个头,哭哭啼啼,说道:“我是爪哇国一个总兵官,名字叫咬海干,尽忠报国。被南朝拿住,砍了头祭海。孤忠无以自见,反遭毒刑,告郑元帅填命。”
第十四宗是一个女人声口,苦无甚么头面。哭哭啼啼,说道:“我是爪哇国一个女将,名字叫做王神姑,舍身为国,被南朝诸将万马踏为肉泥。跖犬吠尧,吠非其主。遭此极刑,告南朝诸将填命。”判官道:“你那妇人的状不准。”王神姑又哭又说道:“怎么不准?”判官道:“我这簿上注得有你是自家发下大咒,咒神不肯恕饶,以致如此。下去,再查你前身。”
第十五宗是一个南朝人。拎着一个头,哭哭啼啼,说道:“我本贯南朝人氏,名字叫做陈祖义,来到浡淋国,官授沙胡左头目之职。好意迎接南船,反被他枭首示众。恩将仇报,死不甘心,告郑元帅填命。”
第十六宗是一连三个女人。一个女人拎着一个头,哭哭啼啼,说道:“我是女儿国一个公主,名字叫做金头宫主。为了唐状元,被妹妹砍了头。树因花发,藕以莲生,告唐状元讨命。”一个挤着个奶头,哭哭啼啼,说道:“我就是金头宫主第二的妹子,名字叫做银头宫主。为因唐状元,致使第三个妹子一刀割了我的奶头,重伤致死。唐状元是个贻祸之根也,告唐状元填命。”一个捻着一把腰眼骨,哭哭啼啼,说道:“我就是金头宫主第三的妹子,名字叫做铜头宫主。为因两个姐姐争风,是我判其曲直,被马太监蓦地里一刀,刺了我的腰眼骨,刺了一个大窟窿,身死无辜,告马太监填命。”判官道:“那两个姐姐自己淫乱争风,怎么告得唐状元?这个不准。这个妹妹告马太监,还有三分理,待过会儿再查。”
第十七宗又是一个女人。拎着一个头,哭哭啼啼,说道:“我是女儿国一员女将,名字叫做王莲英,百战百胜。被卖国女贼黄凤仙,一刀砍下了我的头。忠君者身死,卖国者反昌。情屈何干,告黄凤仙填命。”判官道:“一个忠君,一个卖国,再查前身,黄凤仙还填你的命。”
第十八宗共是五十个没头的鬼。先一班二十五个,哭哭啼啼,说道:“我们是撒发国总兵官部下看宝藏库的小军,上半夜梦寐之中,吃南朝王明一个一刀,一刀砍下一个头来。身死无辜,告王明填命。”后一班二十五个,哭哭啼啼说道:“我们同是撒发国,同是看宝藏库的小军,下半夜梦寐之中,吃南朝王明一个一刀,一刀砍下一颗头来。身死无辜,告王明填命。”
第十九宗这个人有些古怪。怎么古怪?合着一个人,分开来又是四架。哭哭啼啼,说道:“我是撒发国一个总兵官,名字叫做圆眼帖木儿,提刀出阵,被王明暗地里劈了我四刀,开我做四架。屈杀英雄,死不瞑目,告王明填命。”
第二十宗是一干没头没脑,断手断臂。吆吆喝喝,说道:“我们总是圆眼将军部下的小军,被王明暗刀所杀,人不计其数,刀不计其伤。负屈含冤,告王明填命。”
第二十一宗是两个狐狸精,说道:“我们修行千百多年,为因金毛道长官差,被张天师把我两个,一个劈开做了两个。情死不甘,告张天师填命。”判官道:“你原先同伴之时,还有四个神道,也劈做两半个,他们偏不告状,偏你们两个会告状!”两个狐狸精齐说道:“他们是青龙、朱雀、玄武、白虎之神,已经告在天曹,玉帝也准了他的状,许他取命。”判官道:“既如此,我这里也准你的。”
第二十二宗是一干番卒,有小半是带伤的,有大半是没头的。带伤的哭哭啼啼,说道:“我们是锡兰国的防海水军,被南朝解都督把个甚么赛犀飞,害了我们的性命。死不甘心,告解都督填命。”没头的哭哭啼啼,说道:“我们同是锡兰国的兵卒,被解都督拿住,一人一刀,一刀砍了首级。死有何罪?告解都督填命。”
第二十三宗是一个总兵官,领了无数的兵卒。总兵官哭哭啼啼,说道:“我是锡兰国一个总兵官,名字叫做乃奈涂,挺身为国,吃南朝刘游击一刀,砍了一个头。又把我的头挂在高竿上,又且将去传示四邻。卫国之臣,宁得何罪?遭此荼毒!告刘游击填命。”那无数的兵卒一齐吆喝,一齐啼哭,说道:“我们就是乃奈总兵官部下的兵卒,被刘游击当阵杀死,拿住的又是砍头。身死无辜,告刘游击填命。”
第二十四宗是一干毛陆秃的白象。也哭哭啼啼,说道:“我们是个守分的中生,奉锡兰国总兵官差遣,被南朝刘游击,把个甚么赛星飞,害得我们伤的伤,爬的爬,以致身死。情理何甘!告刘游击填命。”判官道:“你这些中生,原日自不合出阵,今日也不合来缠扰,哪里有这闲工夫准你的状。”众象说道:“老爷可怜见,蝼蚁尚且贪生,何况我们狮象之列,都是有德有行的中生,怎么肯白受其死?”判官道:“既如此,待我再查。”
第二十五宗又是一个番总兵。手里提着一个头,哭哭啼啼,说道:“我是金眼国一个总兵官,名字叫西海蛟,南兵之难,身经百战,吃金都督一镋,镋下我斗大的头来,英雄无效用之处,情屈何甘!告金都督填命。”道犹未了,后面又跟着无数的番兵,都是些肢体不全,连伤带血的,都是吆吆喝喝,都说道:“我们一干人,为因番总兵身死之后,吃金都督雪片的镋来,措手不及,负屈身死。告金都督填命。”
第二十六宗又是两个番官。一个拎着头,说道:“我是金眼国水军酋长,名字叫做哈秘赤,海上鏖战之时,吃刘百户设计塞了我的舵眼,坑陷了我海鳅船;又戳我一枪,又致使我砍下头来。此情何恨!告刘百户讨命。”一个只得上半段,连头带胳膊,站在地上,下半截身子不见,在那里口里说道:“我也是金眼国一个水军头目,名字叫做沙漠咖,吃了姚把总一刀,挥我为两段,上一段还在,下一段远葬沙鱼之腹。此恨何长!告姚把总填命。”道犹未了,后面一拥而来,就有几千个没头的鬼,都说道:“我们都是跟随哈酋长、沙头目出阵的,只因他两个身死之后,可怜我们撞着火,烧个死;撞着刀,勒个死;捉将去,吓个死。罪不加众,情屈何甘!”烧死的告梁把总填命,杀死的告姚把总讨命,捉去的告张百户讨命。”
第二十七宗这个鬼,生得齐整,青春年少,叫屈连天,原来是金眼国国王的盘龙三太子。一手提着一张刀,一手拎着一个头,气冲冲的说道:“我做太子的为父杀贼,这是理之当然,怎么活活的吃水军大都督陈堂一亏,逼勒得举刀自刎?天下做忠臣孝子的,岂可这等抑郁不伸!到如今没奈何,只得告求阎君殿下,替我做个主张,一定要陈都督偿命!况兼我还有一个忠臣,叫做哈里虎,被他逼勒得溺水身亡。还有八个头目,还有三百只番船,还有三千名番兵,都堆做一坑,烧做灰烬之末。你们不信之时,你看后面都是甚么?”把手一指,只见一个鬼平跳起来,说道:“我是金眼国国王驾下的驸马将军,名字叫做哈里虎,为因国家有难,不避斧钺,万死一生。哪晓得天道无知,偏使贼人得志,致使我们溺水身亡!割我头的是个游击将军黄彪,我今日告黄游击取命。”道犹未了,只见八个头目吆吆喝喝,说道:“我们八个头目,活活的火葬在陈都督手里,今日要陈都督偿命。”道犹未了,只见三千名番兵,一齐的哭哭啼啼,都说道:“我们这一干人,共有三千多个,岂可都是数尽禄终,白白的丧在陈都督火里。情苦何堪!今日要陈都督偿命。”
第二十八宗是个丞相的样子,一个头提在手里,哭哭啼啼,说道:“我是金眼国国王驾下右头目的便是,名字叫做萧哒口禀,为因赍了国书,请了三位大仙,就吃南朝二位元帅砍我的头,又把我的头号令各门、各街、各市。君令臣行,这是常理,怎么叫我受这等的苦毒?到今日没奈何,望阎君替我做主,要二位元帅填命。”
第二十九宗是两个道士。一个说道:“我在阳世间叫做金角大仙。”一个说道:“我在阳世上叫做银角大仙。还有一个师弟,叫做鹿皮大仙。师兄师弟三个同时下山,同时和南兵争斗,怎么我两个就砍了头现了本相?我师弟反做了红罗山的山神?功罪不明,赏罚不正。我两个要金国师填命。”
第三十宗又是五个柴头鬼。一个口里哼也哼的,说道:“我是银眼国一个总兵管,名字叫做百里雁,活活的吃南朝王尚书一天火,烧得骨碎筋酥。衔冤不尽,告王尚书填命。”后面四个哭哭啼啼,都说道:“我们是银眼国四员副将,一个叫做通天大圣,一个叫做冲天大圣,一个叫做撼山力士,一个叫做搜山力士。四个人平白地吃王尚书一餐火,烧得灰飞烟灭。负屈含冤,无门控告,特来告上阎君,要王尚书偿命。”判官道:“你这干人都是吊谎,既是烧得骨碎筋酥,灰飞烟灭,怎么如今还有个形状儿,在我这里告状?”众鬼齐齐的说道:“禀上判官大人,你有所不知,又是南船上一个金碧峰看见不忍,又替我们安埋骸骨,又替我们念上几卷受生经,故此又得这些形状儿,到这里伸冤诉屈。”判官道:“既是如此,还说得通。我准你的,再查。”
第三十一宗又是一个妇人。哭哭啼啼,说道:“我是银眼国百里雁的妻房,名字叫做百夫人,代夫报仇,吃南朝设计,钩牵索捆,砍下头来。夫为妻纲,妻报夫仇,这是个正理,怎么反教我们毒遭刑宪!砍下我头的是唐状元,我如今要唐状元填命。”
第三十二宗是五六百个没头没脑的鬼。嘈嘈杂杂、吆吆喝喝,都说道:“我们是跟随百将军、百夫人的两枝军马,共有七百多名,活活的死在南人之手。有屈难伸,要寻他总兵官填命。”判官问道:“可还有么?”下面答应道:“没有了。”阎罗王说道:“崔判官,这三十二宗人命,事非小可,你仔仔细细把个罪恶簿来,与他对证一番。中间有等恶极罪大的,发下罚恶司,要他周环地狱。有等恶未甚,罪苦不大的,轻恕他,发下左转轮王,与他托生而去。果若是素无罪恶,枉刀屈杀了他,准南朝人一命填他一命。怕他甚么元帅?怕他甚么都督?怕他甚么状元?到了我这衙门,按法而行,毫无所隐。昔日唐太宗尚然填还人命,何况以下之人?”崔判官说道:“是,小臣即时查对。”
好个崔判官,一手一枝笔,一手一扇簿,从头彻尾,查对了一番,又加一番,怕有差错;再加一番,这叫做三思而行,事无不慎。崔判官却才禀告阎君,说道:“某也善,某也未善;某也是,某也未是。”阎君道:“既是查对得明白,你当面判断还他们。”判官道:“你们仍旧一宗一宗的上来,听我们判断。”众人答应道:“是!”
判官叫过第一宗,下面应声道:“有!”判官道:“姜老星,你前身杀人无厌,已经七世为猪,尚且填还不满;你今日出世为人,还是这等为君强战,糜烂民肉,怙恶不悛!依法该送下罚恶司,遍历一十八重地狱。”姜老星说道:“容小的分诉。”道犹未了,阎君传下令来,不许强嘴,强者竟送阿鼻地狱之下,永世不许转身!果有不甘,许末后再禀。阎王有令,谁敢有违?只是恭听而已。
判官叫过第二宗,下面应声道:“有!”判官道:“姜尽牙,你已经三世为人,只因你为人在世,怒目而视哥嫂,注定了打出你的眼乌珠儿来。姜代牙,你已经二世为人。只因你在世作事机深,抠人脑髓,理合打碎你的脑盖骨。你这两个报应已毕,发左转轮王,许你托生。”下面应声:“是!”
判官叫声第三宗,下面应声道:“有!”判官道:“你这一干人,初世为人,前世都是一群马,作践人间五谷,以致今世死于刀兵。苦无大恶,发左转轮王托生。”下面应声:“是!”判官叫声第四宗,下面应声道:“有!”判官道:“你这一干畜生,已经三世为牛。只因你前生在世,食人之禄,不能终人之事,欺君卖国,你这簿上,该十四世为牛。你们今日受了这一苦,准一世为牛,通前后十三世为牛就满。许牲录司去托生为牛。”下面应声:“是!”
判官叫声第五宗,下面应声道:“有!”判官道:“你这一干畜生,才初世为犀牛。只因你前世都做道士,游手好闲,又且秽污斋醮,故此出世做个犀牛。你头上这一只角,恰像道士那顶冠儿,昨日那一天大蜈蚣,都是些徒弟徒孙的冤孽。你这簿上,共是六世为牛,今番也免你一世,再五世就满。许牲录司去托生。”下面应声:“是!”
判官叫声第六宗,下面应声道:“有!”判官道:“你这一干妇人,前世都是淫奔之妇,背了结发丈夫,私通外人情趣。已经十世为母猪,羞耻不避,秽污异常,还有些余孽未满,却注你做个尸致之鱼,今番受了这一苦,罪恶填满了。许赴左转轮王,托生为人。”下面应声:“是!”
判官叫声第七宗,下面应声道:“有!”判官道:“你这五千多人,原是五千条毒蛇转世。阎罗王只说你们改行从善,哪晓得你们蛇钻竹洞,曲心还在,故此又注你这一死。你们这簿上,还该一世为猪,再世为牛,三世才转人身。许牲录司去托生。”下面应声:“是!”
判官叫声第八宗,下面应声道:“有!”判官道:“苏刺龙,你已经三世为人。只因前生在世,专一驮人的财物,不肯还人,以致罪恶贯满。故此今日一锤打驮了你的背,命染黄泉。苏刺虎已是四世为人,只因你前生在世,专一破人姻缘,离间人骨肉,以致罪恶贯满,故此今日一刀连肩带背的,分开你的尸骸。却只一件,你两个苦无大恶,还是人身。许赴左转轮王托生。”下面应声:“是!”
判官叫声第九宗,下面应声道:“有!”判官道:“哈刺婆,你已自二世为人。只因你前生在世,专一说话过头,行事满顶,故此今日吃这一镋,削掉了你的顶阳骨。哈刺密,你已是五世为人。只因你前生在世,说话没脊骨,行事没脊骨,故此今日吃这一镋,镋掉你的脊梁骨。却你两人又无别恶,还是人身。许赴左转轮王托生。”下面应声:“是!”
判官叫声第十宗,下面应声道:“有!”判官道:“你这五百个鱼眼军,才是两次为人。初次为人,你就奴群狗党,饮酒输钱,牵扯不断,故此今日注你一个一刀,砍为两段。你第三世为人,方知警省。许赴左转轮王托生。”下面应声:“是!”
判官又叫声第十一宗,下面应声道:“有!”判官道:“你这三千个人,都是前生不敬父母,不尊长上,不孝不弟之人。已经十二世为牛,砍头剥皮,剐骨锅煮。才然初世为人,罪孽尚且未满,仍旧又是砍头剥皮,剐骨锅煮。你们这簿上,还有四世为牛。许赴牲录司托生。”
判官叫声第十二宗,下面应声道:“有!”判官道:“你这十三个人,也是初世为人。原日为因抵触了继母,六世为驴,受人欺压,遭人鞭扑。才得为人,复又剐你这一千刀,今后罪孽,稍可饶你罢。许赴左转轮王托生。”下面应声:“是!”
判官又叫声第十三宗,下面应声道:“有!”判官道:“咬海干,你这个人原没有甚么罪恶,已经八世为人。这一世又是个尽忠报国。只因你前世枉杀了一条大蛇,故此今世不免这一刀之苦,却也不敢偿命。送赏善府受用。”下面没有答应。
判官叫声第十四宗,下面应声道:“有!”判官道:“王神姑,你是个不敬公姑,不顺父母,不尽妇道,犯了七出之条的妇人,已经十八世为母狗。今日又犯咒神,故此要遭万马踏为肉泥。送罚恶分司,还历那一十八重地狱。”下面应声:“是!”
判官叫声第十五宗,下面应声道:“有!”判官道:“陈祖义,你已是五世为人,苦无罪恶。只因你呼喝长兄一声,故此不免这一刀之苦。却来生还是人身。许赴左转轮王托生。”下面应声:“是!”
判官叫声第十六宗,下面应声道:“有!”判官道:“你这三个女人,前身是个田三嫂,吵家精,在我地狱里面,已是锯开了做三个。教你为人,改心从善,谁知你还是这等贪淫无耻,故此一个人又是一刀。也罢,今番再变一遭母狗,消你那些淫欲之火,却再来托生。许赴牲录司伺候。”下面应声:“是!”
判官叫声第十七宗,下面应声道:“有!”判官道:“王莲英,你原是个孝妇出身,已经三世戴珠冠,穿霞帔。只因有些小不足处。甚么些小不足处?瞒着婆婆吃了一只鸡,故此今生要砍这一下,却不该人来填命。许赴左转轮王托生。”下面应声:“是!”
判官叫声第十八宗,下面应声道:“有!”判官道:“你这五十个人,前世都是个出头的好汉。只因有些出头害人,苦没有甚么大善行,故此今世都要砍头。却来生还是人身。许赴左转轮王托生。”下面应声:“是!”
判官叫声第十九宗,下面应声道:“有!”判官道:“圆眼帖木耳,你为人在世,言不信,行不果,取不明,与不明。有这四样不是处,故此今日砍你四刀,开你做四架。你来生仅仅的讨得个人身,却也没有甚好处。赴左转轮王托生。”下面也不曾答应。
判官叫声第二十宗,下面应声道:“有!”判官道:“你这一干人,都是前一世在乡党之中,暗箭伤人,暗刀杀人,故此今生遭王明的暗剑。却也苦没有大过恶,还得人身。许赴左转轮王托生。”下面应声:“是!”
判官叫声第二十一宗,下面应声:“有!”判官道:“你这两个狐狸,一边修行,一边魇污迷人。今日又不合跟随着甚么道长,这正叫做狐假虎威,罪孽重大!”叫过鬼司来:“送他到阴山之下,永世不许转身!”下面哭哭啼啼而去。
判官叫声第二十二宗,下面应声道:“有!”
不知这个应声道“有”,还有些甚么过恶?判官怎么判断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90 回 灵曜府五鬼闹判 灵曜府五官闹判
诗曰:
大定山河四十秋,人心不似水长流。
受恩深处宜先退,得意浓时便好休。
莫待是非来入耳,从前恩爱反为仇。
世间多少忠良将,服事君王不到头。
却说判官叫声第二十二宗,下面应声道:“有!”判官道:“你这一干带伤的,前生卖酒浑是水,不见个米皮儿,故此今生遭解都督的赛犀飞,水里抓起你来;你那些砍头的,是前生酒里下了蒙汗药,故此受祸又惨些,都还不失人身。许赴左转轮王托生。”下面应声:“是!”
判官叫声第二十三宗,下面应声道:“有!”判官道:“乃奈涂,你前生是个强盗头儿,谋财害命,故此今日注上砍头,又将你的头传示邻国。你那些兵卒,都是你这一班为从的,应得阵上杀死,拿住砍头,却都失了人身。怎么失了人身?得他的财,下世要变牛变马还他的。许赴牲录司托生。”下面应声:“是!”
判官叫声第二十四宗,下面应声道:“有!”判官道:“你这些畜生,还说你有德有行,你们七世前都是个人身,都曾放火烧人房屋,已经七世变畜生,不离汤火之灾,冤业尚然未满,却又生这一场赛星飞来烧你,今番却得了人身。许赴左转轮王托生。”下面应声:“是!”
判官叫声第二十五宗,下面应声道:“有!”判官道:“西海蛟,你是个尽心报国的。只因你前生是条好汉,专一充大头鬼唬吓人,故此今日要镋下你那斗大的头来。你后面那一干人,都是衬帮你的,助人唬吓,死有余辜。只一件,一施一报,还不失个人身。西海蛟请进赏善府,众人俱赴左转轮王托生。”下面齐应声:“是!”
判官叫声第二十六宗,下面应声道:“有!”判官道:“哈秘赤,你前生是个屠户,杀生害命,故此注你一枪,又砍你的头。沙漠咖,前生上半世做好人,下半世杀牛营生,故此注你下半截身子,远葬鲨鱼之腹。却都不失人身,许赴左转轮王托生。你们后面那一干人,原是几千个鼠耗托生,啮嚼之罪,应得如此。今番该是变蛇,少得清净。许赴牲录司托生。”下面应声:“是!”
判官叫声第二十七宗,下面应声道:“有!”判官道:“盘龙三太子,是为子死孝,哈里虎是为臣死忠。你两个俱十世为人的,三太子只因前生勒死了一只鹿,故此今世有自刎之罪;哈里虎前生把滚汤浇死了一穴蝼蚁,故此今生有溺水之报。两个人俱善多恶少,俱该填命。只是南人已经厚待你们了,不必填命。请进赏善府受用。那八个头目,是八只斑斓虎托生;那三千名兵,是三千个豺狼托生,应得此报。八个头目,今番出世是羊;三千名番兵,今番出世是猪。俱赴牲录司托生。”下面应声:“是!”
判官叫声第二十八宗,下面应声道:“有!”判官道:“萧哒口禀,你前生倒是个好人,吃斋把素,看经念佛,修积得五世为人。今生又做丞相。只因你前生那些大秤小斗,故此不免这一刀。赴左转轮王托生,原不失富贵之厚。”下面应声:“是!”
判官叫声第二十九宗,下面应声道:“有!”判官道:“你这两个畜生敢如此无礼,冒顶了人,反敢自称甚么金角、银角!叫鬼司即时赶到阴山之下,不许他转身!”两个哭哭嘶嘶而去。
判官叫声第三十宗,下面应声道:“有!”判官道:“百里雁,你原是个飞天的光棍,勒骗良善财物,致有今日这一场火烧。你得人的财物,还要变下畜生填还人,可赴牲录司托生。”百里雁不肯去,判官喝声:“鬼司们,扯他去。”又说道:“那两个大圣,原是偷天换日的光棍;两个力士,原是掘地三尺的光棍。同是火光,故同是火烧。俱发下牲录司变畜牲,填还人财物。”下面应声:“是!”
判官叫声第三十一宗,下面应声道:“有!”判官道:“百夫人,你前生是个长脚妇人,东家又到西家,南邻又走北舍。又不合不受婆婆教训,凡有吩咐,只是头摇,故此今日有些绊脚砍头之祸。却只是恶少善多,许赴左转轮王托生。”下面应声:“是!”
判官叫声第三十二宗,下面应声道:“有!”判官道:“你这七百个,都是前生一班吃狗肉的和尚,故此聚在一坨儿受此刀兵之苦。魇污的罪重,今番不得人身。许赴牲录司去托生。”下面应声:“是!”
道犹未了,阎罗王问道:“可曾完么?”判官道:“已经完了。”阎罗王道:“可有甚么差错?”判官道:“没有甚么差错。”阎罗王问道:“丹墀之下,众鬼都散去了么?”鬼司道:“都散去了,止有五个大鬼还在那里,不肯出去。”阎罗王道:“那五个不肯出去,有些怎么话说?”
道犹未了,五个鬼历阶而上,都说道:“崔判官受私卖法,查理不清。”阎罗王道:“我这里是甚么衙门!有个受私卖法之理?”五鬼道:“纵不是受私卖法,却是查理不清。”阎罗王道:“哪一个查理不清?你说来我听着。”
劈头就是姜老星说道:“小的是金莲宝象国一个总兵官,为国忘家,臣子之职,怎么又说道我该送罚恶分司去?如此说来,却不是错为国家出了力么?”崔判官道:“国家苦无大难,怎叫做为国家出力?”姜老星道:“南人宝船千号,战将千员,雄兵百万,势如累卵之危,还说是国家苦无大难!”崔判官道:“南人何曾灭人社稷,吞人土地,贪人财货,怎见得势如累卵之危?”姜老星道:“既是国势不危,我怎肯杀人无厌?”判官道:“南人之来,不过一纸降书,便自足矣,他何曾威逼于人?都是你们偏然强战。这不是杀人无厌么?”
咬海干道:“判官大人差矣!我爪哇国五百名鱼眼军,一刀两段;三千名步卒,煮做一锅。这也是我们强战么?”判官道:“都你们自取的。”圆眼帖木儿说道:“我们一个人劈做四架,这也是我们强战么?”判官道:“也是你自取的。”盘龙三太子说道:“我举刀自刎,岂不是他的威逼么?”判官道:“也是你们自取的。”百里雁说道:“我们烧做一个柴头鬼儿?岂不是他的威逼么?”判官道:“也是你们自取的。”
五个鬼一齐吆喝起来,说道:“你说甚么自取?自古道:‘杀人的偿命,欠债的还钱。’他枉刀杀了我们,你怎么替他们曲断?”判官道:“我这里执法无私,怎叫做曲断。”五鬼说道:“既是执法无私,怎么不断他填还我们人命!”判官道:“不该填还你们。”五个鬼说道:“但只‘不该’两个字,就是私弊。”这五个鬼人多口多,乱吆乱喝,嚷做一坨,闹做一块。判官看见他们来得凶,也没奈何,只得站起来,喝声道:“唗!甚么人敢在这里胡说?我有私,我这管笔可是容私的?”五个鬼齐齐的走上前来,照手一抢,把管笔夺将下来,说道:“铁笔无私,你这蜘蛛须儿扎的笔,牙齿缝里都是私丝,敢说得个不容私!”
判官看见抢去了笔,心上越发吃恼,喝声道:“唗!又还胡说哩!我有私,我这个簿可是个容私的?”五个鬼因是抢了笔,试大了胆,又齐齐的走上前去,照手一抢,把本簿抢将下来,说道:“甚么簿无私,你这茧纸儿钉的簿,一肚子都是私丝!”
判官去了笔,又去了簿,激得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!平跳将起来,两只手攒着两个拳头,前四后二,左五右六,上七下八,支起个空心架子,实指望打倒那五个鬼。哪晓得那五个鬼都是一班泼皮鬼,齐齐的打上前来,一下还一下,两下就还一双,略不少逊。自古道:“好汉不敌俩。”老大的只是判官一个,哪里打得那五个鬼赢?把头上的晋巾儿也打掉了,把身上的皂罗袍也扯碎了,把腰里的牛角带也蹬断了,把脚下的皂朝靴也脱将去了。判官空激得暴跳,眼睁睁的没奈他们何处。阎罗王看见不是势头,也跳将起来,高叫道:“你们众人敢这等鬼吵么?快叫众鬼司来,推他到阴山之下去,看他何如!”那五个鬼连阎罗王也不怕,说道:“这的与老爷不相干,只因判官卖法,故此激变了我们。”阎罗王道:“怎叫做卖法?”五个鬼说道:“南朝人枉刀杀人,理合一命填还一命。判官任私执拗,反叫我们到牲录司去变畜,反叫我们左转轮王托生,反叫我们到赏善府去闲住。似此不公不法,怎怪得我们?”阎罗王道:“你们前世所为不善,今世理合如此,怎么还欺负我判官?”
五个鬼看见阎罗王发作,也只得软些,说道:“老爷在上,我们都是人怨语声高,激石乃有火,怎么敢欺负判官?”阎罗王道:“你们还说不是欺负。我且问你,你们打掉判官的巾儿,可是欺负他到头上?扯碎了判官的皂罗袍,可是欺负他身无所倚?蹬断了判官的牛角带,可是恣意欺负人,略无芥蒂?若说起皂朝靴来,还有好些话讲。”五个鬼说道:“怎么还有好些话讲?”阎罗王说道:“判官脚下的靴,可是好脱的?你们都脱将去,还不是欺负人么?”道犹未了,只见把城门的小鬼,慌慌张张跑将进来,跪着禀说道:“报!报!报!今番却是天大的祸事来到!”道犹未了,把子城的小鬼,也是这等慌慌张张跑将进来,跪着说道:“报!报!报!今番却是天大的祸事来到!”道犹未了,把灵曜府门的小鬼,也是这等慌慌张张跑将进来,跪着说道:“报!报!报!今番天大的祸事来到!”这一连三个报来得忙,报得重,说得凶,把个崔判官吓得只是抖战。阎罗王也荡了主意。那五个鬼今番却也不敢鬼推,姜老星只得进罚恶司,咬海干、三太子同进赏善府,帖木儿托生左转轮王,百里雁到牲录司。
阎罗王问道:“你这一干小鬼头,报甚么天大祸事来了?”把城门的小鬼说道:“小的不知道来历,只看见五个猛汉,骑着五骑马,舞着五般兵器,抢门而进,金头鬼王吃他一苦。”把子城的小鬼说道:“小的也不知来历,只看见五个猛汉,跨着五骑马,舞的五般兵器,银头鬼王吃他一亏。”把府门的小鬼说道:“小的也是不知来历,只看见果是五个猛汉,跨着五骑马,舞五般兵器,来到灵曜府门之外,来来往往,走一个不住;吆吆喝喝,嚷一个不休。满口说道:‘要拿崔判官老爷,要见阎罗王老爷。’小的未敢擅便,只得报上老爷,伏乞老爷详察。”阎罗王说道:“这五个人是哪里来的?”“不知是那里来的。”
原来是南朝宝船千号,战将千员,雄兵百万,来到这个黄草崖前,蓝旗官报上元帅,二位元帅着令夜不收上岸打探,夜不收看见天昏地黑,不敢前行,却又责令王明上岸打探。王明去了有一七多些,还不见个回报。这一七中间,天色渐明,虽有些烟雨霏霏,却不过像中朝深秋的景致。老爷道:“今日宝船来到这个田地,夜不收又不敢去,王明又不见来,却怎么是好?”王爷道:“昔日诸葛武侯五月渡泸,深入不毛之地,毕竟致使南人不敢复反。我们今日船上,都是这等袖手旁观,怎叫做个下海?”王爷这几句话,似轻而实重,却是敲着这些将官出不得身,干不得事。恰好激石乃有火,激水可在山。
道犹未了,早已有个将官,铁幞头、红抹额、牛角带、皂罗袍,手里拿着一杆狼牙棒,坐下跨着一匹乌骓马,高叫道:“元帅在上,末将不才,愿前去打探一番,再来回话。”元帅抬头看时,原来是前哨副都督张柏。道犹未了,帐下又闪出一员大将来,身长三尺,膀阔二尺五寸,不戴盔,不穿甲,手里拿着一百五十斤重的任君镋,坐下跨着一匹紫叱拨的活神驹,高叫道:“末将不才,愿同张狼牙前去打探。”元帅抬头视之,原来是右营大都督金天雷。道犹未了,帐下又闪出一员大将来,红扎巾,绿袍袖、黄金带、锦拖罗,手里拿着一条三十六节的简公鞭,坐下跨着一骑赛雪银鬃马,高叫道:“末将不才,愿同二位将军前去打探。”元帅抬头视之,原来是征西游击大将军胡应凤。道犹未了,帐下又闪出一员大将来,丰髯长鼻,伟干长躯,满面英风,浑身环甲,手里拿着一把七十二楞的月牙铲,坐下跨着一匹深虎剌的卷毛驹,高叫道:“末将不才,愿同三位将军前去打探。”元帅举目视之,原来是征西游击大将军雷应春。道犹未了,四个将军,四骑马,四船兵器,蜂拥而去。只见帐前闪出一员大将来,高叫道:“四位将军且慢跑,还有我浪子唐英在这里。”元帅抬头看时,果是好个唐状元,烂银盔,银锁甲,花玉带,剪绒拖,一杆朱缨闪闪衮龙枪,一匹银鬃照夜白千里马。老爷道:“有了四员大将,已自足矣,不消唐状元去罢。”王爷道:“老元帅,岂不闻古先时五虎将之名乎?”老爷道:“好个五虎将!快着唐状元去。”
四员将军前跑,一个唐状元后随。跑了有十数多里头,天色渐渐开亮,只是黄云紫雾,别是一般景色。唐状元高叫道:“列位且不要忙,这个国一定有些古怪,我和你要拿定一个主意才是,孟浪不得。”四员大将齐齐的答应一声:“是!”却又是走了十数多里路头,也还不见个民居街市。五个大将军打伙儿又跑,再又跑了十数多里路头,只见远远的望见有一条矮矮的墙头儿,中间有一个小小的门儿,五员将,五骑马,五般兵器,一抢而入。
只见门里面左边闪出两个青脸獠牙的鬼来,右边闪出两个牛头马面的鬼来,一齐吆喝着,说道:“你们是哪里来的?一味生人气。”五个将官看见这些鬼,又听知说道“生人气”,心上都有些不稳便。唐状元道:“敢是个鬼国么?”众官道:“像个鬼国的模样。”唐状元道:“我和你也怕他不成。”道犹未了,只见青脸鬼喝声道:“唗!你们竟自进去,过关钱儿也没有些?”唐状元也喝声道:“唗!你是甚么关?敢要过关钱儿。”青脸鬼说道:“亏你还有一双眼,连鬼门关也认不得。”唐状元转眼一瞧,果真是那一座小小门上写着“鬼门关”三个大字。唐状元说道:“列位,我和你怎么撞到鬼门关上来了?”张狼牙说道:“怕他甚么鬼门关!”金都督说道:“哪管他甚么关,只是杀上前去。”胡游击说得好,说道:“昔人但愿生入玉门关。我们今日生入鬼门关,也是一场异事。”雷游击说道:“今日中间,且不要谈玄。进了鬼门关,却是个国,人与鬼斗杀,全靠拿出些主意来。”唐状元道:“我们须索个抖擞精神,杀到他底。”众官齐齐的应声:“是!”只说得一声“是”,你看他五员将,五骑马,五般兵器,一拥而进。怕他甚么青脸獠牙鬼,怕他甚么牛头马面鬼,转吓得都走过一边,都只认做一起鬼,哪里晓得还是个人,都说道:“好狠鬼也!我们只当他的鬼孙儿!”
五骑马,一会儿就跑到城门之下。只见城上有一面牌,牌上写着“古酆都国”四个大字。众官一齐说道:“来得好,恰好是个酆都鬼国,却是个鬼窝儿里。”道犹未了,城门里拥出一群小鬼来,当头一个大鬼,站着地上就有一丈多长,头上一双黄角金晃晃的,两只手攒着一双拳头,喝声道:“唗!你们是哪里来的?早早下马磕头。快通名姓,少待迟延,就教你认得我哩!”金都督喝声道:“鬼奴!你是甚么人?就认不得你!”大鬼说道:“我有名的金头鬼王,你岂可还不认得我么?”五个将官听知得是个金头鬼王,齐齐的一声喝,一片的刀枪。莫说那些小鬼,把个金头鬼王就吓破了胆,舍命就跑。递跑连跑,早已背心窝里吃了三十六节的简公鞭,一鞭打做个四马攒蹄的样子,仰翻着在地上。金头鬼王吃了这一亏,也只说是个甚么凶神恶鬼,哪里晓得是阳世上活人!五个将军打翻了这个鬼,一拥而进。
将军是将军,马是马,一会儿又跑到一座城门之下。这一座城较矮小些,这一座城门较窄狭些,阴风飒飒,冷雾漫漫。众将抬头一看,只见城上也有一面牌,牌上写着“禁城”两个字。唐状元道:“‘禁城’二字,却是阎罗天子所居之处,我和你可好进去么?”张狼牙说道:“怕他甚么阎罗天子,怕他不写下一封降书。”唐状元道:“且莫讲降书,不知前面是个甚么出处?”雷游击说道:“阎罗王不怕鬼瘦,我们今日也不怕阎罗瘦,少不得要纥M 他一番。”道犹未了,只见禁城里面拥出一群小鬼来,吆吆喝喝。当头也有一个大鬼,也有一丈之长,也有头上双角,只是头面上白净净的,不像头里的黄,高叫道:“你们是哪里来的?或是奉哪里的公差,快通名姓,怎么撞入我这禁城之中?”唐状元喝声道:“唗!我们五虎将军,日战阳间夜战阴。你是个甚么野鬼,敢拦我去路!”那鬼也还认不得是个阳人,只说阴司里有此一等恶煞,也就狠起来,攒着一双拳头,高叫道:“你说甚么五虎将军,你哪里认得我银头鬼王么?”众官齐齐的一声喝,说道:“你是怎么银头鬼王?饶你那个金头鬼王,险些儿打折了脊梁骨。”一片的马响,一片的刀枪,把个银头鬼王又捞翻了在地上。那些小鬼却就走得无影无踪。五个将军也不管他,又是一拥而进。
一会儿却进到一个处所。这却不是城墙,这却不是城门,只见无限的朱门高敞,殿宇峥嵘,俨然是王者所居的气象,宫门上也有一面牌,牌上写着“灵曜之府”四个大字。唐状元道:“今番却到了阎罗王宫门上,我和你也要仔细一番。”两个游击说道:“状元之言有理。”道犹未了,只见金都督就跳将起来,说道:“今日之事,有进无退,怎么说得‘仔细’两个字?”恰好张狼牙起来,狠起来说道:“天下事,一不做,二不休,怕他怎么阎罗王!”五个将官,齐齐的一吵,满口吆喝道:“要捉判官!要见阎王!”故此有许多小鬼,报进灵曜府里去。
却说阎王听知这一报说道:“五个将官,五骑马,五样兵器,舞进灵曜之府。”连阎王也荡了主意,只不晓得是个甚么来历,叫声判官问道:“你几时错发了文书,错勾甚么恶鬼?”判官想了一会,说道:“并不曾发甚么文书,并不曾错勾甚么恶鬼。”阎王道:“既不错,怎么有这五个猛汉到府门前来厮吵?”判官道:“今日的日神不利。适来是五个鬼大闹一场,怎么又有五个将军,五骑马,又来大闹?”阎王道:“敢是天上掉下来的?”判官道:“不应掉得这样凶。”阎王道:“地上长出来的?”判官道:“不应长得这样凶。”阎王道:“水里荡将来的?”判官道:“不应荡得这等凶。”阎王道:“地狱里走出来的?”判官道:“不应走得这等凶。”阎王道:“适来告状的鬼带将来的?”判官道:“不应带这等凶。”
道犹未了,五条猛汉,五骑马,五般兵器,一拥而入,已是进到灵霄府阎罗王殿下。阎罗王看见来得凶,也无法可治,叫声:“崔珏,你快下去问他一个来历,你切不可斗他。”道犹未了,阎罗王转身进到后殿去了,止剩得一个崔判官在殿上,吓得只是抖衣而战。一时又寻不见巾儿,一时又换不着袍儿,一时又穿不着靴,一时又寻不着笔,一时又寻不到文簿。殿下五条猛汉齐齐的吆喝道:“你那殿上站的快下来,我问你一个来历。少若迟延,一齐杀上殿,教你命染黄沙,那时悔之晚矣!”崔判官不敢违拗,只得走下殿来。
不知这一下来问个甚么来历?有个甚么吉凶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91 回 阎罗王寄书国师 阎罗王相赠五将
诗曰:
朝进东门营,暮上河阳桥。
落日照大旗,马鸣风萧萧。
平沙列万幕,部伍各见招。
借问大将谁?恐是霍嫖姚。
却说崔判官勉强支起架子,走下殿来,说道:“你们还是强神?你们还是恶鬼?我这里是个十帝阎君所居之处,怎么容得这等吵闹?这等持枪跨马?”唐状元见他说是阎君所在,也以礼开谈,说道:“你不要吃惊,我们号为五虎将军,日战阳间夜战阴。”判官道:“你这些将军,还是阳世上人?还是阴司里人?”唐状元道:“你这里还是阳世?还是阴司?”判官道:“将军说话也好差了。一行告诉你,这是十帝阎君所居之处,岂可又不是阴司!况兼你们一路而来,先过鬼门关,次进酆都城,又次进禁城,却才进我灵曜府。过了这许多所,岂可不认得我这是个酆都鬼国!”唐状元道:“大圣人尚且好问好察,我们焉得不问?”判官道:“列位可是阳世上人?”唐状元道:“是阳世上人。”判官道:“还是哪一国?”唐状元道:“是大明国朱皇帝驾下差来的。”判官道:“既奉朱皇帝钦差,怎么走到我这鬼国来?”唐状元道:“为因兵下西洋,抚夷取宝,故此轻造。”判官道:“我这鬼国是西天尽头处,却也是难得到的。”
唐状元还不曾开口,张狼牙就抢着说道:“胡说!我管你甚么尽头不尽头,我管你甚么鬼国不鬼国,你快去拜上你的黑面老儿,早早修下封降书,备办些宝贝,免受我们一刀之苦。”判官道:“你这位说话又差。你大明国朱皇帝是阳间天子,我酆都国阎罗王是阴间天子。地有阴阳,职无尊卑,礼无隆杀,焉得你反问我们要降书,问我们要宝贝!”张狼牙就急起来,喝声道:“唗!我们兵下西洋,已经三十余国,哪一国不递上降书,哪一国不奉上宝贝?饶他是个勇猛大将军,饶他是个天、地、人、各仙长,也都是这等帖耳奉承。又何况你这些瘟鬼,敢在我面前摇唇鼓舌,说短道长。”
判官受了这一席狠话,倒也无奈何,说道:“你若还说起这西洋二十余国来,就该磕我四个头,拜我八拜。”张狼牙已经动气,再又加上个磕头礼拜的话,他就心如烈火,胆似钟粗,拿起个狼牙钉来,照着判官头上只是一片筑。张狼牙已自太过了,却加上个金都督又是个卤莽灭裂的,又是一片任君镋镋将去。再又加上两个游击也狠起来,一个一条简公鞭,一个一把月牙铲,鞭的锤敲,铲的斫削。喜的判官是个鬼溜下罢儿,也不觉得。四个将军攒着一个判官,就像钟馗擒小鬼的形景,把个判官左走也不是,右走也不是。唐状元连声叫道:“不要动手哩!且问他一个来历,再杀也不迟。”判官道:“正是,我且告诉你一番,看你是?我是?”
唐状元吆喝得紧,众人只得住手。判官道:“你们兵下西洋,枉杀千千万万的性命。今日顷刻之间,接下三十二宗告你们填人命的状词,是我把罪恶簿来一查,查他前生今世作何善恶,当得何等报应。善者是我送进赏善行台,快活受用;恶者是我发下罚恶分司,遍历一十八重地狱。还有一等善多恶少者,又送左转轮王托生,并不曾断你们填还性命。我这一段情由,还叫我不是?你们可该磕头,可该礼拜!”唐状元道:“你任何职?能够判断还他。”判官道:“我是崔珏判官,有名的阎罗殿下铁笔无私。”
唐状元道:“你既是个判官,怎么这等衣冠不整,仪从不张?”判官道:“说起来,你们又该磕头,又该礼拜。”张狼牙又恼起来,喝声道:“唗!”唐状元道:“不消嚷,且待他再说一番。”判官道:“为因不曾判断填命,中间有五个强梁之鬼,和我争闹一场,说我徇私曲庇。是我责备他们,他们五个鬼,鬼多手多,反加我以无礼。”唐状元道:“怎么无礼?”判官道:“倒也不堪提起,把我的巾儿、袍儿、带儿、靴儿都一果儿,连笔儿、簿儿也险些儿。故此衣冠不整,仪从不张。”唐状元道:“这是你的执法不偏,致令五鬼闹判。”张狼牙又闹起来,说道:“谁听他那一面之词,终是要封降书降表,要些宝贝进贡。若说半个‘不’字,我这里只是一味狼牙钉,凭你怎么处我。”道犹未了,就是抡起狼牙钉来,照着判官头上雨点一般过去。金都督又是镋,两个游击又是一条鞭,一把铲,把个判官又赶得没处跑。唐状元急忙吆喝,他们住手。
却说阎罗王站在后殿上,听知外面一往一来,细问细答,阎君长叹一口气,说道:“这都是仗了佛爷爷的佛力无边,就欺负上我门哩!”道犹未了,只见内殿之中闪出一位老者,寿高八百,鹤发童颜。一手一根拄杖,一手一挂数珠儿,走近前来,问说道:“是个甚么佛爷爷?在哪里?”阎君起头一看,原来是个椒房之亲、岳宗泰岱,名字叫做个过天星。怎有这个亲?怎有这个名字?只因他一日走地府一遍,一夜走天堂一遍,脚似流星,故此叫做个过天星;他所生一女,名字叫做净幻星君,嫁与阎罗王,做正宫皇后,他却不是阎罗王的外岳?故此叫做椒房之亲,岳宗泰岱。他问道:“是哪个佛爷爷?在哪里?”阎罗王说道:“这五个将军是大明国朱皇帝钦差来下西洋取宝的。他船上有个长老,原是燃灯古佛临凡,故此他们仗他的势力,欺上我门来。”老者道:“你怎么晓得?”阎罗王说道:“他日前到我处来。”老者道:“来有甚么贵干?”阎罗王道:“因为路上有许多的妖魔鬼怪,他来查问。”老者道:“你这如今怎么处他?”阎罗王道:“倒有些不好处得。怎么不好处得?欲待要多叫过些鬼司来,搬动那一干游魂索、贮魂瓶、锥魂钻、削魂刀,怕他们走上天去?却于佛爷爷体面不好看相。欲待将就他们,他们又不省事,轻举妄动,出言无状,却于我自家的体面上又不好看相。这却不是不好处他?”
老者道:“只知其一,未知其二。”阎罗王道:“怎么说?”老者道:“这五个人也不是凡夫俗子,你有所不知。”阎罗王道:“这个委是不知,请教。”老者道:“那持枪的,姓唐名英,是个武曲星。那狼牙钉的,姓张名柏,是个黑煞星。那舞镋的,姓金名天雷,是个天蓬星。那拿月牙铲的,姓雷名应春,是个河鼓星。那简公鞭的,姓胡名应凤,是个魁罡星。”阎罗王道:“既是些天星临凡,却也害他不得。况兼又有佛爷爷在船上,莫若只是做个人情与他去罢。”老者道:“你须去自家吩咐他们一番。”阎罗王道:“我还有好些话与他讲哩。”
好个阎罗王,竟自走出殿上来,只见四个将官攒着一个判官,这边一个连声叫道:“快住手哩!快住手哩!”阎罗王却就开口,先叫上一声:“左右的何在?”这正叫做堂上一呼,阶下百诺,左右两边拥出百十多个鬼来。阎罗王站在上面,两边列着百十多个鬼,却不有了些威势。问一声:“下面甚么人?敢持刀骤马,逼勒我判官么?”判官正在没走处,一直跑上了殿。
唐状元看见殿上问话的是个冕而衣裳,王者气象,心里晓得是阎罗天子,勒住马,高声答应道:“末将们介胄之士,不敢下马成拜。实不相瞒,我们是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来抚夷取宝的。”阎罗王道:“怎么撞进我灵曜府里来?”唐状元道:“为因不见玉玺,直穷到了底,故此擅入府门。”阎罗王道:“你们就该抽身回去罢,怎么又威逼我判官?”唐状元道:“非干威逼。判官一言不合,怒气相加。”判官接着说道:“都是那黑脸大汉,说要甚么降书降表,要甚么进贡礼物。”阎罗王道:“这说话的好差!我和你阳间天子职掌相同,但有阴阳之别耳!怎么我这里有个降书?有个礼物?”唐状元道:“阴阳虽异路,通问之礼则同。我们今日也是难逢难遇,须则求下一封阴书,明日回船之时,奏上阳间天子,才有个明证。”阎罗王说道:“你还讲个‘回船’二字,你这个船有些难回了。”唐状元心上吃了一惊,说道:“怎见得难回?”阎罗王道:“你们下洋之时,枉杀了千千万万的人命。他们这如今一个个的负屈含冤,要你们填还他性命。虽然是我崔判官和你们硬断,到底是怨气冲天,无门救解。大小宝船,却有沉覆之危。”唐状元道:“事至于此,怎么没有处分?不如就在这里讨个解释出去才好。”阎罗王道:“你们自家计处一番,可有个解释之法。”唐状元道:“我们苦无解释之法。”阎罗王道:“你们回船请教国师,就见明白。”唐状元听见说到国师身上,心里老大的惊异,晓得回船决有些祸患,却只得把几句言话儿出来,高叫道:“你们朱皇帝是阳间天子,大王是阴间天子,内外协同,岂可没个互相救援之意。”阎罗王道:“回船请教国师,我这里无不依允。只你们也是进我府门一遭,各通名姓上来,我这里还有一物相赠,以表邂逅殷勤。”唐状元道:“末将姓唐名英,原中武科状元,现任征西后营大都督之职。这任君镋姓金,双名天雷,现任征西右营大都督之职。这狼牙钉姓张名柏,现任前哨副都督之职。这简公鞭姓胡,双名应凤,现任征西游击大将军之职。这月牙铲姓雷,双名应春,现任征西游击大将军之职。”阎罗王道:“好一班武将!莫说阳世上威风第一,就是我阴司里武艺无双。”
道犹未了,即时叫过左右的,取文房四宝来,写下了四句短札。又叫过管库藏的,取出一件宝物来,盛在朱红匣儿里面,着判官传下,吩咐短札儿拜上国师,朱红匣儿相赠五员武将。唐状元连声称谢,跃马而出。
出了门,金都督道:“好了这个黑脸贼。”张狼牙道:“你骂我?”金都督道:“骂适来的阎罗天子。”张狼牙道:“你说甚么黑脸贼?我穿青的,你有些护皂。”道犹未了,这正叫是回马不用鞭,早已到了宝船上,拜见二位元帅。只见王明正在那里讲刘氏是他的生妻,死后嫁与崔珏判官;又讲崔珏判官误认他做个大舅,领他进城,看见望乡台、枪刀山、奈河桥、孤凄埂、赏善行台、罚恶分司,又是一十八重地狱,锉、烧、舂、磨,各色刑宪。正讲到兴头上,唐状元一干五员大将,五骑马,五般兵器,飞舞而归。见了元帅,都问王明:“你上哪里去了这些日子今日才来?”王明道:“我今日不是崔珏判官两场口角,还不得家来也。”唐状元道:“甚么崔珏判官?”王明道:“就是阎罗上的崔珏判官。”唐状元道:“甚么口角?”王明道:“一日之间,先是五个鬼和他大闹一场,后又是五个天星和他大闹一场。家里闻知这两场凶报,生怕有些差池,故此我拜辞而来。”
唐状元不觉的大笑了三声。元帅道:“你笑甚么?”唐状元道:“原来真是个鬼国,真是个阴司,亏我们硬和他争闹一场。”元帅道:“怎么和他争闹?”唐状元道:“王克新说五个鬼和判官大闹,就是为了我们杀死的魍魉之鬼,一总有三十二宗,都在告状取命。五个天星,就是我们杀到灵曜府里阎王殿下。”
元帅道:“怎么就杀了这几日?”唐状元道:“早去晚来,只是一日。”元帅道:“已经三个日子,王明共去了十个日子。”唐状元道:“可见洞中方七日,世上几千年。阴阳有准,祸福无差。”
元帅道:“里面风景何如?”唐状元道:“阴风飒飒,冷雾漫漫,不尽的凄凉景色。”元帅道:“居止何如?”唐状元道:“照旧有街道,照旧有房舍。有个鬼门关,有座酆都城,有座禁城,却才到灵曜之府。中有阎罗王的宫殿,朱门宏敞,楼阁崚嶒,俨然王者所居气象。元帅道:“阎罗王何如?”唐状元道:“冕而衣裳,俨然王者气象。”元帅道:“可看得真么?”唐状元道:“觌面相亲,细问细对。他还有一封短札,拜上国师;还有一件礼物,赏赐末将们的。”元帅道:“怪哉!怪哉!连阴司之中也征到了,连阎罗王也取出降书来,也取出宝贝来。今日之事,千载奇事。”即时请过国师、天师。唐状元递上书,国师拆封读之,原来是个七言四句,说是:
身到川中数十年,曾在毗卢顶上眠。
欲透赵州关捩子,好姻缘做恶姻缘。
国师见之,心上有些不快活。元帅道:“国师老爷为可不悦?”国师道:“贫僧心上的事,一言难尽。只不知阎君送唐状元们是个甚么宝贝?”唐状元道:“是一个朱漆的红匣儿。”即时交上,二位元帅当面开来,原来是卧狮玉镇纸一枚。王爷道:“以文具而赠武郎,阎君亦不免谬戾之失。”国师道:“彼有深意存焉,岂得为谬戾。”元帅道:“请教国师,有些甚么深意?”国师道:“镇纸原有所自来,相赠则一字一义,却不是个深意存焉?”元帅道:“何所自来?乞国师见教。”国师道:“说起来话又长了些。”元帅道:“阎君相赠,大是奇事,愿闻详细,哪怕话长。”
国师道:“这镇纸是唐西川节度使高骈赠与蜀妓薛涛的,到我朝又为洪武甲戌进士田孟沂所得。今日却又是阎君赠与唐状元,这却不是镇纸原有所自来。”元帅道:“何所考证?”国师道:“唐时有薛氏女,名涛。为时绝妓,丽色倾城。又且精研经史、词章、诗赋,绰有大家。彼时有个西川节度使姓高名骈,字千里,来镇巴蜀。诸妓中甚珍爱薛氏女,宠冠一时,将赠甚厚。后来高以病去,薛氏女随亦物故。葬附郭三里许火村之阳。所葬处山青水碧,景色独幽。郑谷蜀中诗有‘小桃花绕薛涛坟’之句,后人因此盛栽桃树,环绕其坟。春时游赏,士女毕集,称胜概焉。
“到我朝洪武十四年,五羊人姓田名百禄,携妻挈子,赴任成都教官。其子名洙,字孟沂,随父任。洙自幼聪明,清雅标致,书画琴棋,靡不旁畅。诸生日与嬉游,爱之过于同气。凡远近名山胜景,吟赏殆遍。明年秋,父百禄议欲遣洙回籍,母又不忍舍洙,告其父说道:‘儿来未久,奈何遽使之去?又且官清毡冷,路费艰难,莫若再留住许时,别寻一个归计。’其父百禄心上费了一番周折,却谋于诸生中最亲厚者,使他另设一馆,一则可以读书进业,二则藉其俸资,为明年归计。诸生都不忍舍去。
“孟沂一闻田老师命,唯唯奉承,荐在郭外五里许巨族张运使之家。次年正月半后,择吉设帐,诸生中又多送去。张姓主人大喜,张筵开馆。又一日,宴其父百禄。席罢,主人说道:‘令嗣君晚间只宜就宿斋头,免致奔走劳顿不便。’百禄满口称谢,说道:‘愈加体爱之周。’“到了二月花辰之日,孟沂解斋归省,路经火村,只见村野中境界幽雅,环小山之下都是桃树,又且花方盛开,烂烟如锦。孟沂心甚爱之,四顾徘徊,有不能舍之意。忽见桃林中有一所别馆,门里走出一个女人来,绰约娇姿,年方二八,眉弯柳绿,脸衬桃红。孟沂不敢起头,过门而去。自后每进城去,必过其门;每过其门,美人必在门首。
“有一日过其门,遗失了所得的俸金,为美人所得。明日又过其门,美人着令婢者追孟沂,还所遗金。孟沂心里想道:这女子有德有貌,往谢其门。婢者先行报美人,说道:‘遗金郎今来奉谢。’请入内所。美人出,两家相见。美人先自开口,说道:‘郎君莫非张运使家西宾乎?’孟沂说道:‘承下问,不足便是。’美人说道:‘好一对贤主佳宾。’孟沂说道:‘虚席无功,辱承过奖了。请娘行尊坐,容小生拜谢还金之德。’美人说道:‘张运使是贱妾一家姻娅,彼西宾即此西宾,何谢之有!’孟沂说道:‘敢问娘行名阅为谁?与敝东何眷?’美人说道:‘此贱妾舅氏之家,姓平,成都故家。舅氏存日,与张运使同外氏。贱妾姓薛氏,文孝坊人,嫁平幼子康。不幸康早丧,舅姑随亦终天年。贱妾孀居,茕茕孑立。’道犹未了,茶至。茶罢又茶,如是者至三至四。孟沂辞谢欲去,美人说道:‘既辱大驾宠临,还愿羁留顷刻。’孟沂说道:‘不敢留了。’美人说道:‘贱妾若不能留,盛东亦不能无罪,说道:我有此佳宾,竟不能为我一款。贱妾之罪,夫复何辞?
“道犹未了,即陈设酒肴,分为二席,宾主偶坐。坐中劝酬备至,语杂谐谑。孟沂心里想道:‘主家姻娅,何敢放肆?’每敛容称谢。酒至半酣,美人说道:‘郎君素性倜傥,长于吟咏。今日相逢,颇称奇觏,何苦做出这一段酸子的形状来?’孟沂说道:‘非敢寒酸。一则识荆之初,二则酒力不胜,请告辞罢。’美人道:‘说哪里话,贱妾虽不聪敏,亦曾从事女经,短章口律,颇得其解。今遇知音,而高山流水,何惜一奏。’孟沂先前叹他有德有貌,说到了经书诗律,愈见得才貌双全,纵非惜玉,能不怜才?敛容称谢,说道:‘古有引玉,不佞愿先抛一砖。’美人说道:‘先奉一玻璃盏,以发诗兴。’孟沂拿着玻璃盏在手里,口占一律,说道:‘路入桃源小洞天,乱红飞去遇婵娟。襄王误作高唐梦,不是阳台云雨仙。’
“吟毕,孟沂举酒自饮。美人说道:‘诗则佳矣,但短章寂寥,不足以尽兴。用落花为题,共联一长篇,相公肯么?’孟沂说道:‘谨如教。’美人道:‘相公请先。’孟沂说道:‘娘行请先。’美人说道:‘自古男先于女,还是相公。’孟沂道:‘恕僭了!’
孟:韶艳应难挽,美:芳华信易凋。
孟:缀阶红尚媚,美:委砌白仍娇。
孟:堕速如辞树,美:飞迟似恋条。
孟:藓铺新蹙绣,美:草叠巧裁绡。
孟:丽质愁先殒,美:香魂恸莫招。
孟:燕衔归故垒,美:蝶逐过危桥。
孟:沾帙将唏露,美:冲帘乍起飙。
孟:遇晴犹有态,美:经雨倍无聊。
孟:蜂趁低兼絮,美:鱼吞细杂潆。
孟:轻盈珠履践,美:零落翠钿飘。
孟:鸟过生愁触,美:儿嬉最怕摇。
孟:褪时浮雨润,美:残处漾风潮。
孟:积径交童扫,美:沿流倩水漂。
孟:媚人沾锦瑟,美:瀹茗入诗瓢。
孟:玉貌楼前坠,美:冰容魂里消。
孟:芳园曾藉坐,美:长路解追镳。
孟:罗扇姬盛瓣,美:筠篱仆护苗。
孟:折来随手尽,美:带处近鬟焦。
孟:泥浣犹凄惨,美:瓶空更寂寥。
孟:叶浓荫自厚,美:蒂密子偏饶。
孟:岂必分茵席,美:宁思上砑硝。
孟:香余何吝窃,美:佩解不须邀。
孟:冶态宜宫额,美:痴情媚舞腰。
孟:妆台休乱拂,美:留伴可终宵。
“诗联既成,时已二鼓将尽。美人延孟沂入寝室,自荐枕席。孟沂酒兴诗狂,把捉不住,不觉有缱绻之私。
“次日,孟沂告别。美人赠以卧狮玉镇纸一枚,且说道:‘无惜频来,勿效薄幸郎也!’孟沂习以为常,绐主人说道:‘老母相念之深,必令家宿,不敢留此。’主人信之。“半年后,张运使过泮宫,谒田老师,告诉说道:‘令嗣君每日一归,不胜匍匐,俾之仍宿斋头,乃为便益。’田老师吃一惊,说道:‘自从开馆之后,止寓公馆中,并未有回家也,何言之谬?’张运使心上疑惑,不敢尽词而出,归告张夫人。夫人道:‘此必拾翠寻芳耳。’张运使道:‘此中苦无歌馆,顾安所得乎?’左右踌躇,不得他的端的。差下一个精细家童尾其归。只见田孟沂行至桃林中,忽然不见。运使心上明白了,差人宿田老师衙舍,俟先生来时,问说道:‘昨夜何宿?’先生道:‘衙舍。’主人道:‘小仆适从衙舍来,并不曾见先生。’先生道:‘或从途路上相左么?’主人道:‘小仆宿衙舍,何为相左?’孟沂看见遮饰不过,把美人还金款洽、赓诗各项的事,细说一番。运使道:‘这的不是我亲,是个鬼祟相戏。’即时请到田老师,细述前事。老师道:‘这一定是桃林中有个妖物。’
“三人同往旧处,只见桃红千树,草绿连天,何尝有个别馆?运使说道:‘不是妖物。这桃林中地名火村,唐妓薛涛葬在这里,此必薛涛精魄相戏。’田老师说道:‘不消疑了。他说道嫁与平幼子康,乃平康巷也。他说道文孝坊,城中并无此额。文与孝合,岂不是个教字?妓女居教坊司也,非薛涛其谁!’孟沂说道:‘还有一枚玉镇纸在这里。’运使接过来一看,镇纸之下有‘高氏文房’四个字。运使说道:‘这镇纸即西川节度使高骈所赠薛涛者。’经这一场异事,田老师即时谢过主人,遣孟沂还广中。
“孟沂极宝重镇纸,后中洪武甲戌进士,授山东曹县知县。门子看见镇纸稀奇,窃之而去。孟沂屈赖侍婢,疑其有外,挞之至死。侍婢死后,告于阎君,阎君约集门子偿命,留镇纸入宫。这镇纸却不是唐西川节度使高骈赠与唐妓薛涛,唐妓薛涛赠与我朝田孟沂,田孟沂又为门子所窃,勾留阴司,阎君又把来相赠唐状元,这却不是有所自来!”
元帅道:“看镇纸可有字么?”唐状元递与元帅,果是镇纸之下有“高氏文房”四个大字。二位元帅说道:“国师高见,不但通今博古,却又察幽烛明。”国师道:“偶中耳。”元帅道:“又蒙吩咐相赠,则一字一义,再请教一番。”
毕竟不知是个甚么一字一义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92 回 国师勘透阎罗书 国师超度魍魉鬼
诗曰:
吾身不与世人同,曾向华池施大功。
一粒丹成消万劫,双双白鹤降仙宫。
海外三山一洞天,金楼玉室有神仙。
大丹炼就炉无火,桃在开花知几年?
却说元帅请问国师一字一义还是何如,国师道:“他原是卧狮玉镇纸,卧音握同,狮与师同,这两个字是说唐状元五员大将,手握重兵;玉音御同,这个字是说唐状元五员大将,持刀跨马,到他御前;镇与震同,这个字是说唐状元五员大将,威震幽冥;纸音止同,这个字是说唐状元五员大将,兵至于此,可以自止。总是说道:‘你们五员大将,手握重兵,到我御前,威震幽冥矣,是不可以止乎?’这是劝我们班师的意思。”元帅道:“国师明见。但不知国师四句诗,还是怎么说?”国师道:“贫僧适来不堪告诉,意思也是一同。只是比例讥诮贫僧,着是狠毒,令贫僧如负芒刺。”元帅道:“愿闻诗句是怎么念?讥诮是怎么比例?”国师道:“诗原是八句,他只写着四句来,这就是讥诮贫僧半途而废。却这四句,原是玉通和尚动了淫戒之心,比例讥诮贫僧动了杀戒之心,这却不着实狠毒!”元帅道:“怎见得玉通和尚动了淫戒之心?”国师道:“这个话又是长篇。”元帅道:“难得国师老爷见教,幸勿见拒。”国师道:“因是宋绍兴间,临安府城南有个水月寺,寺中有个竹林峰,峰头有个玉通神师。俗家西川人氏,有德有行,众僧都皈依他,众官府都敬重他,着他做本寺住持。虽做住持,却在竹林峰顶上坐功修炼,已经有三十余年不曾出门。每遇该管上官迎送之礼,俱是徒弟、徒孙代替,上官每每也不责备他。“忽一日,有个永嘉县人氏姓柳,双名宣教,一举登科,御笔亲除宁海军临安府尹。到任之日,凡所属官吏、学舍、师徒及粮里耆老、住持、僧道一切人等,无不远迎。到任之后,各有花名手本,逐一查点一番。恰好的查点得水月寺住持玉通和尚不到,是个徒孙代替。柳爷说道:‘迎我新官到任,一个住持尚然不来,着令徒孙代替,何相藐之甚!’即着该房出下牌票,拘审玉通,要问他一个大罪,庶警将来。当有寺众里住持一齐跪着,禀说道:‘相公在上,这玉通和尚是个古佛临凡,独在竹林峰上,已经三十多年,足迹不曾出门户。旧时一切迎送,俱是徒弟徒孙代替。’道犹未了,各属官参见。柳爷告诉各属官一番,各属官齐声道:‘这个和尚委实三十年不曾出门户,望相公恕饶!’道犹未了,又是各乡官相见。柳爷又告诉各乡官一番。各乡官齐声道:‘这个和尚委实三十年不曾出门户,望相公恕饶!’柳爷是个新任府官,锋芒正锐,却又是和尚轻藐他,他越发吃力。虽则众口一辞,饶了和尚拿问,心上其实的不饶他。
“过了三日,赴公堂宴,宴上有一班承应歌姬,内中却就有一个柳腰一搦,二八青春,音韵悠扬,娇姿婉丽,柳爷心里想道:‘这个歌姬好做玉通和尚的对头也。’宴罢,各官散毕,柳爷独叫上这个歌姬,喝退左右,问说道:‘你姓甚名何?’歌姬道:‘贱人姓吴,小字红莲。’柳爷道:‘你是住家的,还是赶趁的?’红莲道:‘贱人在这里住家,专一上厅答应。’柳爷道:‘你可有个动人的手段么?’红莲道:‘业擅专门,纵不动人,人多自动。’柳爷道:‘小伙儿可动得么?’红莲道:‘少壮不努,老大伤悲。岂有不动的?’柳爷道:‘老头儿可动得么?’红莲道:‘满地种姜,老者才辣。岂有不动的?’柳爷道:‘道士可动得么?’红莲道:‘其冠不正,望望然来。岂有不动的?’柳爷道:‘和尚可动得么?’红莲道:‘佛爷虽圣,不断中生。岂有不动的?’柳爷道:‘既如此说,你果是个行家。我却有件事,要你去动他动儿,你可肯么?’红莲道:‘爷那里钧令,小贱人怎么敢辞?赴汤蹈火,万死不避!’“柳爷却又捣他捣儿,说道:‘吴红莲,假如你受了我的差遣,却又不依从我所言,当得何罪?’红莲道:‘准欺官藐法论,贱人就该死罪。’柳爷道:‘我和你讲白了,去动得人来,重赏银一百两,着你从良,任你跟得意的孤老;动不得人,重重有罪。’红莲道:‘老爷吩咐就是,只不知是个甚么人?是个道士么?是个和尚么?’柳爷满心欢喜,说道:‘好伶俐妇人也!一猜必中,委是一个和尚。’红莲道:‘是哪个和尚?’柳爷道:‘是水月寺的住持玉通和尚,你可晓得么?’红莲道:‘小贱人不认得那和尚,只凭着我几度无情坑陷手,怕他不做有情人!’磕头而去。老爷又叮嘱道:‘这个打不得诳语,要收下他的云雨余腥。’红莲道:‘理会得。’
“走出府门,一路里自思自想,如何是好。回到家里,把柳府尹之事,和妈儿细说一番。妈儿道:‘别的和尚还通得,这玉通禅师有些难剃头哩!’好红莲,眉头一蹙,计上心来,说道:‘不怕难剃头,也要割他一刀儿。’
“到了夜半三更,备办下干粮,更换衣服,竟自去。去到竹林峰左侧下义冢山上,扒起一堆新土来,做个坟茔,自家披麻带孝,哭哭啼啼。这一堆土离峰头上不过百步之远,这哭哭啼啼不过百步之外,这正是:凄凉无限伤心泪,任是猿闻也断肠。怕他甚么玉通和尚不动情么?到了天亮,果真玉通和尚问道:‘是哪里哭哩?’原来水月寺里只是和尚一个;徒弟又在五台山去了,不在家;徒孙又在村庄上碾稻做米去了,不在家。自此之外,更只讨得一个八九十岁聋聋哑哑、撞撞跌跌的老道人在家里,回复道:‘是峰头下新坟上甚么人哭。’玉通道:‘好凄惨也!’从此后,自清早上哭到黄昏,自黄昏时哭起哭到天亮,第一日哭起哭到第二日,第二日哭起哭到第三日,一连就哭了六七日。那玉通禅师是个慈悲方寸,哭得他肝肠都是断的,恰好又是十一月天气,天寒地冻,点水成冰。
“哭到第七日上,阴风四起,大雪漫天。红莲心里想道:‘今夜却是帐了。’到了三更上下,哭哭啼啼,一直哭到竹林峰上玉通和尚打坐窗子前,叫声道:‘佛爷爷,天时大雪,你开门放我躲一会儿。不慈悲我,一条狗命,即时冻死在这里。’玉通和尚听知他哭了一七,这岂是个歹人?直哭到窗子下来,这岂又是个歹意?原心本是慈悲他的,又兼风狂雪大,少待迟延,冻死人命,于官法上也不稳便。故此再不猜疑,走下禅床,开门相见,琉璃灯下,却是个妇人,披麻带孝。玉通说道:‘原来是一位娘子。’那红莲故意的又哭又说道:‘小妇人是个女身,家在城里南新街居住。丈夫姓吴,今年才方年半夫妻,不幸夫死。上无公公,下无婆婆。我欲待彼时同死,争奈丈夫尸骸没有埋葬,故此每日每夜在老爷山头下义冢之中造坟,造完了坟,小妇人一定也是死的,止差得一二日工程。不料天公下此大雪,小妇人怕冻死了,前功尽弃,故此不知进退,唐突佛爷爷,借宿一宵。’玉通和尚道:‘好孝心也!请坐禅堂上,待贫僧看火来你烘着。’红莲又诡说道:‘但得一坐足矣,不劳火哩。我痛如刀割,心似火烧。’
“这个妇人不曾见面之时,这等七日啼哭;见面之后,这等一席哀告。天下事可欺以理之所有,玉通和尚再不提防他,只是一味慈悲,恨不得怎么样儿救他一救。那晓得他是个明修栈道,暗渡陈仓!
“只见琉璃灯下,亮亮净净,长老坐在禅床上,满心的不忍;红莲坐在蒲团上,哼也哼,还在哭。哭了一会,把只手揉起肚子来。揉了一会,一跤跌在地上,滚上滚下,滚出滚进,咬得牙齿只是一片响,故意的偏不叫人。玉通和尚心里想道:‘这妇人是有些淘气。本是哭了这一七,今日又受了这一天雪,冻死在这里却怎么?’只得走下禅床来,问声道:‘敢是甚么旧病发了么?’红莲又故意做个不会讲话的,一连问了两三声,却才慢慢儿说道:‘我原是个胃气疼也,丈夫死了,没有医手。’玉通和尚再不警觉,只说是真。又问说道:‘你丈夫还是怎么样医?’红莲又故意的说道:‘这个怎好告诉得佛爷爷。’玉通和尚听知他不肯告诉,越发说是真情,又说道:‘小娘子,你差意了。一死一生,只在呼吸之顷,你快不要碍口饰羞的。’红莲讨实了和尚的意思,却才慢腾腾地说道:‘我丈夫在日,热捱热儿,故此寒气散去。’
“和尚心里明白,热捱热儿,须则是个肚皮儿靠肚皮才是,也又不敢乱开个口。问说道:‘小娘子,你这胃气在心脘上?还在肚皮上。’红莲说道:‘实不相瞒,贱妾这个胃气是会走的,一会儿在心坎上,一会儿就在肚皮上。’玉通和尚只怕疼死了这个妇人,哪里又想到别的,说道:‘小娘子,你不嫌弃,待贫僧把肚皮儿来捱着你罢。’红莲分明是要啜赚他,却又故意的说道:‘贱妾怎么敢?宁可我一身死弃黄泉,敢把佛爷爷清名玷污!’玉通和尚说道:‘小娘子,你岂是个等闲之人,事姑孝,报夫义,天下能有几个?贫僧敢坐视你死而不救!’红莲又故意的在地上滚上滚下,滚出滚进,口里哼也哼,就像个要死的形状。其实好个玉通和尚!一把抱住了小娘子,抱上禅床,解开禅衣,露出佛相,把个小娘子也解开上身衣服,肚皮儿靠着肚皮,捱了一会。不知怎么样儿,那小娘子的下身小衣服都是散的。那小娘子肚皮儿一边在捱,一双小脚一边在捣,左捣右捣,把和尚的小衣服也捣掉了。吴红莲原是有心算无心,借着捱肚皮为名,一向捱着和尚不便之处。和尚原是无心对有心,捱动了欲火,春心飘荡,李下瓜田。
那顾如来法戒,难遵佛祖遗言。一个色眼横斜,气喘声嘶,好似莺梭柳底。一个淫心荡漾,话言妖涩,浑如蝶粉花梢。和尚耳边,诉云情雨意;红莲枕上,说海誓山盟。怕甚么水月寺中,不变做极乐世界;任他们玉通禅座,顿翻成快活道场。
这都是长老的方便慈悲,致使得好意翻成恶意。红莲到雨收云散之时,把个孝头布儿收了那些残精剩点,口里连声说道:‘多谢!多谢!’欢天喜地而归。
“玉通长老心上早已明白,敲两下木鱼,说道:‘只因一点念头差,到今日就有这些魔障来也。这不是别人,即是新任太爷嗔嫌我不曾迎接,破我色戒,堕我地狱。事到头来,悔之不及!’道犹未了,天色黎明,只见徒孙站在面前。玉通道:‘你从何来?’徒孙道:‘庄上碾稻做米回来。’玉通道:‘从哪门来?’徒孙道:‘从武林门穿城过来。’玉通道:‘可曾撞着甚么人来?’徒孙道:‘清波门里,撞遇着一个行者,拖着一领麻衣。后面两个公差跟着,口里说道:‘好个古佛临凡也!虽然听不得真,大略只是这等的意思。’玉通叹一口气,说道:‘不消讲了。’叫道人:‘烧热汤,我要洗澡。’叫徒孙:‘取文房,我要写字。’
“徒孙先取到文房,玉通和尚先写下了一幅短笺,折定了压在香炉之下。道人烧热汤来,和尚洗澡。洗澡之后,更了禅衣,吩咐徒孙上殿烧香。徒孙烧了香,走进禅堂,只见师公坐在禅床上,说道:‘徒孙,即时间有个新任太爷的公差来,你问他甚么来意。他说道要请我去,你说道:我师祖已经圆寂了,止遗下一幅短笺,现在香炉之下,你拿去回复太爷便罢。’道犹未了,玉通禅师闭了眼,收了神,拳了手,冷了脚,已经三魂渺渺,七魄茫茫。徒孙还不省得怎是个圆寂,问说道:‘师公,怎叫做个圆寂哩?’问了两三声,不见答应,却才省悟,晓得是师公已自圆寂去了。即时叫过道人来商议后事。道人还不曾见面,倒是临安府的承局来到面前。
“原来是红莲得了玉通和尚的破绽,满口称谢,欢天喜地而去。此时已是天色黎明,进了清波门,恰好的有两个公差在那里伺候。红莲即时进府,回复相公。相公喝退左右,红莲把前项事细说一番,又把个孝头布儿奉上看去。柳爷大喜,说道:‘好个古佛临凡也!’即时取过百两白金,赏与吴行首,责令从良,任其所好。吴行首拜谢而去。即又叫过一个承局来,把孝头布放在一个黑漆盒儿里面。盒儿贴着一道封皮,封皮上不是判断的年月,却是四句诗,说道:
水月禅师号玉通,多时不下竹林峰。
可怜偌许菩提水,倾入红莲两瓣中。
“封了盒儿,着承局竟到水月寺,送与玉通禅师,要讨回帖,不可迟误!相公有令,谁敢有违?故此徒孙叫过道人,承局早已到在面前来了。徒孙道:‘尊处敢是请俺师祖么?’承局道:‘正是。太爷有命相请令师祖。小长老,你何以得知?’徒孙道:‘先师祖圆寂之时,已曾吩咐到来。’承局吃了一惊,说道:‘令师祖终不然已经圆寂去了?’徒孙道:‘怎敢相欺?现在禅床之上。’承局进去一看,果然是真。承局说道:‘令师祖去得有些妙处,只是我在下何以回复相公?’徒孙道:‘尊处不须烦恼,家师祖又曾写了一幅短笺,封固压在香炉之下,叮嘱道:‘若本府柳相公有请,即将香炉下短柬去回。’承局愈加惊异,说道:‘令师祖果真古佛临凡!有此早见,奇哉!奇哉!’即时拿了短笺,转到府堂上,回复相公。柳相公拆封读之,原来是七言八句辞世偈儿,说道:
自入禅门无挂碍,五十三岁心自在。
只因一点念头差,犯了如来淫色戒。
你使红莲破我戒,我欠红莲一夜债。
我身德行被你亏,你的门风还我坏。
“柳相公读罢,吃了一惊,说道:‘这和尚乃是真僧,是我坏了他的德行。’即时吩咐左右,备办龛堂。却又请到南山净慈禅寺法空禅师,与他下火。原来法空禅师是个有德行的,恭承柳相公严命,来到水月寺,看见玉通禅师坐在龛堂之上,叹说道:‘真僧可惜,真僧可惜!差了念头,堕落恶迹!’即时请出龛堂,安于寺后空阔去所。法空禅师手拿火把,打个圆相,说道:
身到川中数十年,曾向毗卢顶上眠。
欲透赵州关捩子,好姻缘做恶姻缘。
桃红柳绿还依旧,石边流水冷涓涓。
今朝指引菩提路,再休错意怨红莲。
念罢,放下火去,化过龛堂,只见火焰之中,一道金光冲天而去。
“这一宗事,却不是玉通和尚动了色戒之心?适来阎君送与四句诗,正是法空禅师度玉通和尚的前四句,却不是把个动色戒之心,讥诮贫僧动杀戒之心?只写四句,却不是讥诮贫僧半途而废?这等帖儿,可狠毒么?”
唐状元道:“国师在上,阎罗王又曾说来,说我们下洋之时,枉杀了千千万万的人命,怨气冲天,大小宝船,俱有沉海之祸。彼时末将就请问他一个解释之法,他又说道:‘你回去请教国师就见明白。’似此说来,有个沉海之祸,还在国师身上解释。”国师道:“阿弥陀佛!阎君说问贫僧便见明白,还是要贫僧超度这些亡魂。”元帅道:“怎见得?”国师道:“总在他四句诗里。他四句诗原是法空禅师超度玉通和尚的,问贫僧,却不是问他四句诗?问他四句诗,却不是‘超度’两个字?元帅道:“我和你今日来到酆都鬼国,已自到了天尽头处,海尽路处。正叫是:天涯海角有穷时,岂可此行无转日。大小宝船少不得是回去的。况兼阎罗王也说道:‘可以止矣。’幽冥一理,岂可执迷!只一件来,沿路上钢刀之下,未必不斩无罪之人,‘超度’两个字最说得有理,伏望国师鉴察。”国师道:“这也是理之当然。”
好个国师,就大建水陆两坛,旗旌蔽日,鼓乐喧天,昼则念经说法,夜则施食放灯。牒文达上三十三天,天天自在;禅杖敲开一十八重地狱,狱狱逍遥。一连做了七七四十九个昼夜。圆满之日,国师老爷亲自祝赞,亲自酬奠。一只采莲船,无万的金银甲马,用凭火化天尊。火焰之中,一道白烟望空而起。一会儿结成三十二朵莹白的莲花,飘飘荡荡。一会儿,三十二朵莲花,共结成一个大莲蓬,约有十斤之重,悠悠扬扬。猛然间一阵风起,把个莲蓬倒将过来。一会儿一声爆竹响,莲蓬直上天去,爆开了莲蓬瓤,掉下三个莲子来。众官起头一看,掉在地上的哪里是个莲子,原来是三个道童儿。三个道童朝着国师老爷齐齐的行个问讯,说道:“佛爷爷,弟子们稽首。”国师道:“你是甚么人?”一个说道:“弟子是明月道童。”一个说道:“弟子是野花行者。”一个说道:“弟子是芳草行者。”国师道:“原从何处出身。”明月道童说道:“弟子们曾受佛爷爷度化,是佛爷爷门下弟子。”国师道:“有何所凭?”明月道童说道:“有一首七言四句足凭。”国师道:“试念来我听着。”明月道童说道:
人牛不见了无踪,明月光寒万象空。
若问其中端的意,野花芳草自从丛。
国师老爷点一点头,说道:“从何而来?”道童道:“弟子自从佛爷爷度化之后,身居紫府,职佐天曹。为因昨日佛爷爷做圆满,三十二宗魉魍之鬼,俱已超凡,俱已正果。玉帝传旨,着令弟子三个下来,做证明功德,是弟子三个劈开方便路,弘敞紫虚宫。”国师道:“来此何干?”道童道:“弟子闻佛爷爷宝船回转,特来送行。”国师道:“生受你得。”道童道:“何为生受?弟子道号明月,表字清风。日上清风送行,晚上明月送行。清风明月无人管,直送仙舟返帝京。”国师道:“好个返帝京!又生受野花行者。”行者道:“何为生受?野花如锦铺流水,为送仙舟上帝京。”国师道:“也好个上帝京!又生受芳草行者。”行者道:“多情芳草连天碧,远送仙舟进帝京。”国师看见送行的送得顺序,满心欢喜,说道:“好个进帝京!多谢三位厚意。到京之日,自有重酬。各请方便罢!”一个道童,两个行得,又打个问讯而去。
元帅道:“国师种种的妙用,咱学生全然不知。”国师道:“哪一件不知?”元帅道:“那三十二瓣莲花,是个甚么妙用?”国师道:“原是三十二宗魉魍之鬼。三十二瓣莲花,各自超升。”元帅道:“共结一个莲蓬,是个甚么妙用?”国师道:“共结一个莲蓬,共成正果。”元帅道:“明月道童是个甚么妙用?”国师道:“这道童就是银眼国引蟾仙师座下的青牛。”元帅道:“既是青牛,怎么这等受用?”国师道:“因是贫僧度化他,故此身居紫府,职佐天曹。今日又不负先前度化之德,特来送行。”元帅道:“圆满已毕,道童又来送行,宝船择日回去罢!”国师道:“天下事有始有终,始终相生,循还之理。当原日宝船起行之时,万岁爷大宴百官,犒赏士卒。故此从下西洋以来,将勇兵强。无不用命,战胜攻取。今日来到了酆都鬼国,行人所不能行之地,到人所不能到之国。荷天地覆载之功,辱神圣护呵之德。事非小节,未可造次,须还要斟酌一番。元帅道:“这个斟酌,就在国师身上。”国师道:“依贫僧愚见,还要如仪祭海神一坛,还要大宴百官一席,大赏士卒一番。礼毕之后,却才回船转棹。不识元帅肯么?”元帅道:“国师之言有理,敢不遵依。”即时传令,备办祭仪,安排筵宴,以便择日应用。到了吉日,铺下祭礼,旗牌官请二位元帅行礼,元帅请到天师、国师行礼,天师、国师各相推让一番,还是国师行礼。各官依次礼毕,国师偈曰:
维海之止,维天之西。
海止天西,神岂我欺!
祭毕,即日大宴百官,犒赏士卒,大小将官都在帅府船上,各军士各按各营、各哨、各队。这一日的大宴,虽则是海尽头处,其实铺设有法,肴品丰肥。
毕竟不知怎么样儿的铺设,怎么样儿的肴品,且听下回分解。